《方向盘上的城市》

凌晨四点十三分，李卫国的闹钟准时响起。他摸索着按下停止键，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这是二十五年出租车司机生涯养成的习惯，不惊扰还在睡梦中的家人。窗外，北京的夜色还未褪去，远处几栋高楼的轮廓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李卫国轻手轻脚地起床，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五十四岁的身体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灵活，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让他的动作略显迟缓。他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刷牙，看着镜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袋浮肿，鬓角斑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像是两盏永不熄灭的车灯。

"爸，您醒了？"李卫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窸窣声，赶紧擦了把脸走过去。八十岁的老父亲半躺在床上，中风后左半边身子不太听使唤。李卫国熟练地帮老人穿上衣服，扶他坐到轮椅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李卫国一边问，一边拧了热毛巾给父亲擦脸。

老人含混地应了一声，右手微微抬起又放下。自从三年前中风后，曾经健谈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李卫国早已习惯这种单向对话，他动作麻利地准备好早餐：一碗小米粥，一个煮鸡蛋，还有几片软面包。

"我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王阿姨中午会来给您做饭。"李卫国把药片和水杯放在父亲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家里的紧急呼叫器是否正常。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手表——五点二十分，再不出门就要错过早高峰前的最佳接客时间了。

李卫国轻轻带上门，走进电梯。电梯里的广告屏正播放着某款网约车的广告，年轻帅气的司机对着镜头微笑。他移开视线，从口袋里摸出那串已经磨得发亮的钥匙。这串钥匙上除了家门和车钥匙，还有一个褪色的平安符，是女儿上大学前去雍和宫求来的。

地下停车场里，他那辆2012年的老捷达静静停着。这辆车已经跑了六十八万公里，车身有几处明显的刮痕，但发动机保养得不错。李卫国绕着车检查了一圈轮胎，然后坐进驾驶座。座椅上的皮革已经开裂，他用胶带粘了几处，又垫了个自制的棉垫。钥匙一转，发动机发出熟悉的轰鸣，仪表盘上的灯光次第亮起。

"老伙计，又一天。"李卫国拍了拍方向盘，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车载电台里传出交通台主持人的声音："今天是2023年5月18日，星期四，北京天气晴，最高气温28度..."

五点四十五分，李卫国的出租车驶出小区，融入北京清晨稀疏的车流中。他打开计价器，把"空车"的牌子翻下来。第一缕阳光穿过高楼间隙照在挡风玻璃上，他眯起眼，伸手拉下遮阳板。这个城市正在醒来，而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早高峰的北京像一台巨大的机器突然启动。李卫国熟练地穿梭在车流中，他的车技娴熟，很少急刹急加速，乘客总说坐他的车特别稳。七点三十分，他在国贸附近接上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

"师傅，去金融街，赶九点的会议。"年轻人一上车就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

李卫国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个点走长安街肯定堵，咱们绕一下西二环行吗？能快十分钟左右。"

年轻人头也不抬："您看着办，越快越好。"

车流缓慢移动，李卫国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这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二十五年来，他几乎摸清了北京每一条大街小巷的脾气。哪条路几点堵车，哪个路口有摄像头，哪个小区门口容易拉到返程客，他都了然于胸。

"小伙子，吃早饭了吗？"在一个红灯前，李卫国问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啊？没有，来不及..."

李卫国从副驾驶座位下拿出一个纸袋："我这多带了个煎饼，干净的，你要不嫌弃..."

年轻人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师傅，多少钱我给您。"

"不用，自己家做的。"李卫国笑了笑，"我女儿总说我带太多，但干我们这行，谁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能吃上。"

金融街很快就到，年轻人下车时坚持多付了二十块钱。李卫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写字楼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工厂上班的日子，那时他也总是这样匆匆忙忙，为了赶一个永远赶不上的未来。

上午十点过后，客流量开始减少。李卫国把车停在一家老字号面馆门口，这是他常来的地方。老板认识他，不用点单就上了一碗炸酱面和一瓶北冰洋。

"老李，今天怎么样？"老板一边擦桌子一边问。

"还行，拉了三百多。"李卫国掰开一次性筷子，"您这儿生意不错啊。"

"马马虎虎。"老板压低声音，"听说又要整顿出租车市场了，你们公司有消息吗？"

李卫国摇摇头，继续吃面。这些年，网约车的兴起、共享单车的普及、地铁线路的延伸，每一次城市交通的变化都像浪潮一样冲击着他们这些传统出租车司机。公司里的老伙计一个个离开，有的去开网约车，有的干脆转行。只有他还坚持着，像一块顽固的礁石。

下午两点，李卫国接到一个长途单，去机场。路上，乘客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包小包的行李塞满了后备箱。

"师傅，能帮忙搬一下吗？"女士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没问题。"李卫国下车，帮她把行李搬到手推车上。小女孩突然拉住他的衣角："叔叔，你的车好旧啊，为什么不像其他车那样有屏幕？"

"囡囡，别没礼貌！"母亲赶紧制止。

李卫国蹲下身，和小女孩平视："因为叔叔的车像老爷爷一样，年纪大了。但它很可靠，就像...就像你最喜欢的旧玩具熊，虽然不新了，但抱着最舒服，对不对？"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李卫国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拿着，路上吃。"

目送母女三人进入航站楼，李卫国看了看表——这一单花了一个半小时，算上返程空驶，其实赚不了多少钱。但他不后悔，每次看到那些带孩子赶飞机的父母，他就会想起女儿小时候自己带她去游乐场的日子。

傍晚五点，晚高峰开始。李卫国在CBD附近转悠，希望能拉到几个去郊区的长途客。这时，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孩拦下了他的车。

"师傅，去...去南站。"女孩的声音有些发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李卫国从后视镜里观察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火车票。

"姑娘，南站现在人多，您要是赶火车得提前点。"李卫国一边开车一边说。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摆弄手机。李卫国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李卫国试图缓和气氛，"要是远途的话，不如坐飞机？"

"就...就是随便走走。"女孩的声音很小，"师傅，能开快点吗？"

李卫国心里一沉。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女孩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故意放慢车速："这个点快不了，前面肯定堵。姑娘，我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喝点水？"

女孩突然哭了起来："求您了，就送我去南站吧，我必须离开这里..."

李卫国把车靠边停下，打开双闪。他转过身，语气温和但坚定："姑娘，我是过来人。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女孩抬起泪眼，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我和爸妈吵架了...他们...他们根本不理解我！"

原来女孩叫林小雨，今年高考失利，与期望甚高的父母爆发激烈冲突，一气之下决定离家出走。

"我买了去上海的票，到了那边再找工作..."小雨抽泣着说。

李卫国递给她一包纸巾："小雨，我女儿比你大几岁，她上大学那会儿也总和我们闹矛盾。"

他缓缓讲述起自己女儿的故事——如何叛逆，如何争吵，又如何最终理解父母的苦心。车外的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太忙，没多陪陪她。"李卫国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父母现在一定急疯了。"

小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可是他们说我让他们丢脸..."

李卫国拿出手机："这样，你先给他们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之后你想去哪，我送你去，不收钱。"

小雨犹豫了很久，终于接过手机。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那头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听着父母焦急的声音，小雨的防线彻底崩溃："妈...我错了..."

挂断电话，小雨小声说："师傅，能...能送我回家吗？在芍药居..."

李卫国笑了："当然可以。"他调转车头，驶向相反的方向。

晚上九点半，李卫国把车停在自家小区楼下。他疲惫地揉了揉肩膀，这一整天跑了将近四百公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李师傅，我是小雨的父亲，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小雨已经安全到家，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李卫国微笑着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灯还亮着——王阿姨应该已经帮父亲洗漱完毕了。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上楼。明天，又是新的一天。